墨西哥很大,首都墨西哥城也很大;不同時節來到,看到的風貌也不盡相同。日長無事,可以在市廣場找個露天咖啡廳,看日影的走向,看雲的變化,看風的流動。單是墨西哥城,慢慢逛慢慢看慢慢吃(美食太多,一天可以吃五餐),就可以消磨最少一個星期。貴為首都,當然繁盛。塞車是日常,大型購物區也必不可少;可是遠古的墨西哥也同樣存活於這個人口達八百多萬的大城市。神殿和金字塔代表遠古的墨西哥,在墨西哥城中心就可以見到重現人間的Templo Mayor,讓古老的阿茲特克文明展現人前;墨西哥城市郊的Teotihuacan金字塔,意即眾神的居所,可以爬到金字塔最高處,回首這個比阿茲特克文明更早的歷史遺跡。
可是,這次我都不是要跟你說這些。
如果一生人只有一次機會到墨西哥,那就找個10月中下旬,來墨西哥一趟,包你永誌難忘。
最美麗的藍色
前後到過墨西哥好幾次,每次都錯過了一個很小卻有個性的博物館。那是又名為La Casa Azul (藍屋)的Museo Frida Kahlo,中文就是芙烈達卡蘿博物館。這間結合歷史與藝術於一身的大宅博物館,擁有鮮藍色的外牆,讓人遠遠就能認出來了。博物館位於墨西哥城內、Coyoacán區域的Colonia del Carmen社區一帶。那是一個很舒服的社區,靜中帶旺,種滿了大樹,也是墨西哥城內其中一個最古老、最美麗的社區。
藍屋是藝術家芙烈達卡蘿出生與辭世的地方。這位墨西哥女畫家、藝術家,是拉丁美洲最著名、最人所共知的一位。一生充滿傳奇,而這種傳奇,卻並不是你我凡夫俗子所能承受。6歲確診小兒麻痹症,右腿比左腿短,行動不便成了芙烈達的日常。18歲那年,因為嚴重交通意外,康復期間,芙烈達因而需要臥床一段長時間。後來她總算恢復了行走的能力,但深受車禍後遺症影響,承受無比痛楚,一生再經歷大大小小三十多次手術。最終右腿還是避不過截肢的命運。由於長期臥床和獨處,她的作品以自畫像佔了很大比重,因為,她最熟悉的就是自己了。然而肉體的傷痛,卻始終沒有擊潰這位堅強的女畫家。
芙烈達早年跟墨西哥著名壁畫家迪亞哥里維拉(Diego Rivera)習畫,迪亞哥深受芙烈達的個性與畫作吸引,兩人陷入熱戀,很快就結為夫妻。生性風流的迪亞哥沒有因為婚姻而修心養性,芙烈達因為深愛這個她非常欣賞的男人,只好對他的風流視若無睹。直至迪亞哥搭上了她的親妹妹,芙烈達才心死,決意告別這個男人。及後芙烈達在巴黎辦展覽會的時候,卻發現自己對迪亞哥里維拉未能忘情,想要復合,而此時這位花花公子卻宣告要跟她離婚。兩人結束婚姻後,卻始終未能真正放下對方,結果又再次結婚,儘管二人後來各自有短暫的外遇,卻總算在藍屋相伴一生。
1958年,即芙烈達卡蘿去世4年後,這幢建築物成為了紀念她一生藝術成就的地方,裡面保留了一些她生活過的印記,還有一些她最重要的作品,讓幾十年後的參觀人潮,仍然能跟她一起同呼同吸,了解她的內心世界。
走進「藍屋」,不要錯過裡面有一個展覽,展示芙烈達卡蘿的衣櫥。由於迪亞哥里維拉生前囑咐,位於房子上層,相鄰於她的房間旁邊一間白瓷磚浴室裡,有一個收藏芙烈達卡蘿的個人物品的衣櫥,在她離世50年後,即2004年,才正式對外披露。裡面藏有大約300件屬於芙烈達的珠寶首飾、藥物、醫學調整用的設備,還有她的墨西哥傳統與非傳統衣裳。這些寶藏,讓後人在芙烈達卡蘿的畫作以外,有另一個角度去了解這位女畫家的私密世界。因為自6歲起就有長短腿問題,芙烈達日常的衣著都以長裙為主,好掩飾這個身體缺陷;而由於右腿萎縮,她會穿上三、四隻襪子去減輕視覺上的落差,又會在右腳的鞋子加厚底部,再加上長裙的掩飾,至少讓她在外表上更接近一般人。她後來因為交通意外後遺症,需要長期穿著支撐背部的醫學調整內衣,都可以在展覽中見到。透過檢視她的衣櫥,我們得以窺見,女畫家即使肉體衰弱,也無損她在美學上的執著;而她的美學風格,也影響了國際知名的時裝設計師,如 Jean Paul Gaultier、Comme des Garcons等等。
芙烈達卡蘿留給後世的印象,除了她那標誌性的一字眉、唇上的汗毛,還有她那色彩繽紛的時而傳統、時而前衛的衣著風格。她常作的傳統打扮,叫作Tehuana,是來自墨西哥東南部的Oaxaca省份。這種傳統打扮,標誌著當地婦女的獨立與女性力量,而迪亞哥里維拉亦深深被這種特質所吸引,當然芙烈達卡蘿長期作此打扮不單單因為對迪亞哥里維拉的愛,同時透過此身打扮,既可以掩飾她的腿部缺乏,又可以加強她的個人身份特質。芙烈達卡蘿終其一生都對美學有過人的品味,她的首飾、衣衫,都是用料非凡而且造工細緻,單是欣賞這些珍藏,都已經教人喜出望外,更遑論慢慢欣賞她的畫作。
來到「藍屋」,當然要慢慢欣賞這幢獨特的房子。從房子,我們可以窺見芙烈達卡蘿與迪亞哥里維拉的日常。芙烈達日間逗留的房間,有一張床,床上的天花板有她母親在她車禍後幫她安裝的一面鏡子,芙烈達就常常躺在床上,看著鏡中的自己,來繪畫一幅幅的自畫像。晚上睡覺的房間,床上掛著日本藝術家Isamu Noguchi送給她的蝴蝶標本藏品。很難想像誰會想要在睡房放著蝴蝶標本,合眼前最後一個景象就是蝴蝶,不知道女畫家心裡想著的是什麼?是繁花似錦的夢想?是想要自由飛翔?是提醒自己生命稍縱即逝?
芙烈達卡蘿與迪亞哥里維拉都喜愛熱鬧,藝術圈與政治圈的朋友不少,二人的魔幻廚房,就源源不絕煮出一道道惹人垂涎的菜餚;今天我們來到這種充滿殖民地風格的墨西哥廚房,裡面放滿陶瓷器皿,正好讓人幻想當日藝術家二人大排筵席的盛況。
即使對藝術只是門外漢,即使不熟悉芙烈達卡蘿或迪亞哥里維拉,來到「藍屋」也不會覺得沉悶。美麗的西班牙式庭園,竟然放著石雕金字塔(顯然是迪亞哥里維拉的主意,因為他對那個時期的東西充滿興趣),房子裡裡外外都漆上獨特的藍色,無論有沒有猛烈的陽光,房子都顯得栩栩如生。沉浸在這一抹藍色之中,既像擁有了藍天,也像沐浴在加勒比海,就是這抹最美麗的藍色,陪伴著芙烈達卡蘿,走過大半生。
遺忘,是第二次死亡
我去年拜訪墨西哥的時候,正好是十月下旬。這段時間的墨西哥,偶然會下大雨,氣溫卻剛剛好,不冷也不熱。穿件外套,內裡配一件短袖T恤,就可以輕鬆出遊。這個時節,墨西哥人家家戶戶都開始著手準備11月2日的亡靈節(Dia de Muertos)。
如果讀者有看過一年多兩年前的迪士尼彼思動畫電影《Coco玩轉極樂園》,對墨西哥的亡靈節應該不會感到陌生。亡靈節,代表著在生者對亡靈的思念;而亡靈會在這個日子,返回人世,與親人共度時光。在墨西哥,人們認為人的死亡只是個全新的開始,而不是生命的結束,所以墨西哥人對「死亡」的看法是樂觀的。他們很歡迎死者跟家人再度團聚,所以電影中亡靈的世界彷如另一個人間,生活多姿多彩,而只要在生的人沒有忘記死者,亡靈就得以永生,並且在亡靈節從返人間與在生者團聚。
已經被列入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墨西哥亡靈節,並不同於西方國家流行的萬聖節(Halloween)。萬聖節以嬉鬧的「trick or treat」迎接暗黑與恐懼,墨西哥的亡靈節卻以繽紛色彩歡頌生命。墨西哥的亡靈節是國內假期,是普遍墨西哥人(尤其是本土文化盛行的中部和南部)非常重視的日子。早於10月初,很多墨西哥人就會開始準備過亡靈節需要的東西。親屬會為逝者在家中設起祭壇,祭壇上通常會放置用糖果製作的骷髏頭、蠟燭、香薰、亡靈麵包、烈酒等祭品,當然少不了放上逝者的照片。傳統上亡靈節在11月2日為正日,不過現今的亡靈節通常都當作是一連三日,由10月31日開始到11月2日為止,每天有不同的名目,例如一天是兒童亡靈回到人間,另一天則是成人亡靈回來團聚。墨西哥人為了準備亡靈節,除了在家中設置先人的祭壇,不少人還會到墳場拜祭,祭品也就跟放在祭壇的用品差不多吧。
亡靈節其中一個特色食品,是pan de muerto,意即亡靈麵包、亡靈之包。這種麵包,一般都是一家人分著來吃的,有碟子那麼大。灑滿砂糖的麵包,貫徹墨西哥作風的甜膩,圓圓的麵包上有一個模仿手骨形狀的部份。這是故意把麵粉搓成手指關節的模樣,烘烤成亡靈麵包。把死亡融入生活之中,分甘同味。
為什麼祭壇上要放置食物和烈酒(tequila或pulque)?據說,因為亡靈長途跋涉從另一個世界來到人間,也會肚子餓和口渴啊!而且tequila或pulque都是墨西哥出產的烈酒,節慶當前,亡靈當然也要大喝特喝啊!這種想法似乎也跟華人的想法不謀而合?
亂中有序,祭壇如人生
十月下旬來到「藍屋」,門外排隊的人潮中,拱門上裝飾著亡靈節限定的花牌。「藍屋」雖然已成為博物館,由於它也是芙烈達卡蘿的故居,為了紀念這位亡靈,膝下猶虛的她,由博物館為她每年設計不同的祭壇;祭壇會放上她喜歡的衣裳、墨西哥披肩、墨西哥首飾、花、藝術品等。
這種祭壇,西班牙語稱為 la ofrenda,最重要的四個元素為空氣、火、水和大地之母,分別由彩色紙碎代表空氣,蠟燭代表火,各式飲品代表水,食物代表大地之母。細心觀察,就會發現不同地方的祭壇,都會包含這四個元素。Museo Frida Kahlo 去年的祭壇,採用Ocotepec 方式。這個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祭典方式,是用麵包和水果為逝者送上一副新的軀體;這種方式通常是逝者在最近一年離世所採用。這種祭祀儀式,最重要是引導亡靈走到祭壇;一般來說,出席儀式的親屬會點燃蠟燭,隨著香蠋的氣味與親屬響起鈴鐺,亡靈就會被引導走向祭壇。故此作為博物館的藍屋(門外,特別設有一個巨型花門來迎接Frida。換句話說,不是因爲亡靈節的話,博物館門外不會有這個大大的花牌裝飾,也不會有這個祭壇。
慕名而來的遊客本來就多,再加上這種節日限定的裝潢,人潮更是不絕。來到祭壇前,我被眼前的景象憾動。周圍佈置了與亡靈節相關的橙黃色萬壽菊,視覺上已經非常搶眼。各種色彩紛陳,亂中有序,是墨西哥獨特的審美觀;沒有一種顏色搶了誰的風頭,一切恰如其分。死亡沒有帶來悲傷,在繽紛色彩中我們看見生命的重生。
用歡樂迎接死亡
亡靈節那兩天我沒有在墨西哥城度過,思前想後,還是覺得有點可惜,或者這種自製的遺憾,是為了再回去一次吧?「正日」不在當地,不過在節慶前的周末,竟然碰上為亡靈節而設的大型巡遊!跟朋友約好,就在大巡遊出發的Zócalo主廣場碰面。距離巡遊開始的時間還有一段時間,現場已經早早擠滿來看熱鬧的人!這次的巡遊,主角是墨西哥文化獨有的alebrije(神獸)。在電影《Coco玩轉極樂園》裡,那隻五不像的飛禽走獸,就是alebrije神獸了。巡遊裡就是形形色色的神獸,由不同團體製作,在武器廣場出發,神獸隊伍裡還有化好妝作骷髏頭等打扮的樂隊,沿途表演贈興。巡遊隊伍會由Zócalo主廣場一直走到Paseo de la Reforma改革大道,抵達終點後,神獸就會在終點列陣,直到亡靈節結束。以為這就結束了?才是開始呢,再緊接著的周末,戲肉來了,是正式的亡靈節巡遊,到時候主角Catrina會在不同的隊伍中現身。
Catrina是誰?她的原型是藝術家 Jose Guadalupe Posada 所創作,以歐洲貴婦打扮包裹下的是一副骨頭,諷刺當時崇尚歐式享樂的富人,即使坐擁多少身家,最終都不過是一縷枯骨。時光流轉,Catrina 不再只是一個「人」,滿街滿巷的骷髏頭,代表的不再是昔日寓意深長的反諷;如今,骷髏頭代表的是墨西哥人對死亡的樂觀看法。
墨西哥人為什麼對死亡如此樂觀?或者可以從他們的傳統文化中了解一下。墨西哥傳統的阿茲特克文化與馬雅文化,都相信死亡過後就是重生,就像日升月落一樣自然,一樣生生不息。像馬雅人的聖書《波波爾烏》所記載的創世神話,裡面的英雄都能夠在死後得到再生。
人生有長有短,有人安享晚年,也有人選擇提早離場,也有人被命運突然帶走。所有的不辭而別,都讓在世的人措手不及。可以的話,又何妨像墨西哥人一樣,把死亡看作不過是逝者進入了亡靈的世界,展開另一個新生?
(原文刊於Watch Critics 名錶論壇2019年9月號)